那是他成为祭司的第一年时发生的事。村里有一位女婴出生,按照惯例,长辈要将她交给祭司,在村落的树林中举行命名的仪式。

那天,初春的晨光穿过林间,鸟儿婉转鸣啼,万物焕发生机,可他无暇欣赏。孩子的外婆欣喜地把女婴抱到他面前,在众人目光环绕下,他从老婆婆怀里接过婴儿,胸中忐忑不已。他太年轻,还只是见习的祭司,未被圣庭承认身份,也从来没有完整地主持过仪式,对自己没有一丁点儿信心。如果不是师父猝然离世,此刻站在这里接过婴儿的绝对不是他。

更何况,他还是第一次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他站在所有族人面前,异于常人的白发和躯体沐浴在日光下,接受所有人的审视。白发是怪异的,怪异意味着不祥,不祥理应要远离,远离又谈何信任?他即将做的事,只是说些空话、做些动作,只有族人的信任才能为使其成为仪式。一位不被信任的祭司,其言语及行为也就毫无意义。

他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他不安地望着老婆婆,甚至想把怀中的婴儿交还给她。老婆婆回望过来的双眸则满含笑意,隐隐带着一股傲气,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她亲手把自己的后代交到他手里、让他为这个女婴命名,这本身就代表了信任。在她洋溢着喜悦的目光中,他的顾虑略微消融。在这个村落中,寻常人总是对不祥感到畏惧,因此不曾亲近他,老婆婆是唯一的例外。她不止不怕他、照拂他,还想方设法让其他人信服他。他下定决心,哪怕自己心存疑虑,也愿意为了她的这份信任,顶着其他所有人的怀疑举行仪式。

新生儿的体内蕴含着无限的活力,短胖的四肢在襁褓中不安分地挪动,轻轻踢打祭司的胸脯和臂弯,让他忍不住想发笑。可他是仪式的唯一支柱,只有祭司能使这片普通的树林具有意义,要是他笑了,一切就会变得荒唐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止住笑意,以右手指尖轻轻触碰婴儿的额头。婴儿很配合,在他的触碰中安静下来,圆润水灵的眸子眨巴眨巴地凝望着他,好像听得懂祭司的祷词似的。周遭陷入了沉寂,仅有他的话语在林间盘旋。

当他为她命名时,婴儿快活地笑了,非常配合他的表演。而后,他引导她的亲人们为她种下一株树苗。女孩的外婆老当益壮,第一耙是她挥动的,第一捧土也是她埋的。等到树苗终于栽种好时,仪式也就结束了。他全神贯注的意识悄然松懈下来,这才发现族人们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多了某种东西。从那一刻起,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为了一位被族人信任的祭司。在人群的中心,老婆婆重新抱起孙女,对他露出笑容。

此后,他的树林中多了一棵小树苗。对自古以来栖息于山野深处、以树木为信仰的这一族而言,每个人都是生长在祭司庇护之下的树苗,在悉心看护下成长。到了他这一辈,树林并不茂密,但每棵树都生得笔直挺拔。他认得这里的每棵树:这棵冷杉是铁匠,那边的银杏属于磨坊的主人……而方才种下的这株幼小的七叶树,就属于那位女孩,老婆婆的孙女。

从物质上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片种了杂七杂八树木的奇怪林子,所谓祭司的工作,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保证不同种类的树木根茎不要在地下打结。然而,人们心怀信仰地前来,“奇怪”就成了“特别”,这片树林对他们具有了意义,祭司则是这种意义的维护人。命名仪式也好,栽种树苗也罢,都是以行为强化信念的工具,他的责任就是保管这些工具,并恰当地使用。这就是人们称呼他为祭司,而并非园丁的理由。

到了今日,那颗七叶树的小树苗已经长到半人高了。树干很细,他时常担心它会不会弯折。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很坚强,即便被风雨打得颤颤巍巍,也扎根得稳稳当当。这很值得夸赞,但今日他不是为她而来。

他转身离开七叶树苗,走到近旁一棵高大的树下,等待族人们前来。

秋风萧瑟的黄昏中,这棵树形单影只,枝梢挂着几片枯叶,在斜阳中摇曳不止。人类到了年老之际的姿态,与深秋的树木惊人的相仿,眼前的树便让他想起老婆婆拄着拐杖行走的模样。她的手臂撑着拐杖,因为用劲而颤抖,即便如此,她的双腿也无法稳当地迈出步子。她笑着对他说话,可老人的牙齿已经掉光,言语模糊不堪,他听了好几次,她说了好几次,才弄明白她想抱怨这把年纪的身体不听使唤。

经过这场艰难的对话,她一点都没失去耐心,笑呵呵地伸出一只拳头。祭司习惯性地伸手去接,她张开拳头,几颗糖果落在他的手心,一如往昔……

落叶碎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身来,望向树林的入口。七叶树的女孩正被父亲牵着手,她的母亲手捧一个小瓦瓮,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家人领着其他族人来到树林里,整支队伍间弥漫着沉重的悲哀,缓缓地挪动到祭司面前。

母亲抽噎着将手中的瓦瓮交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在树下立定。

祭司不仅负责迎接新生,也负责引导死亡。他手捧着瓦瓮,垂首闭目,使自己的神情平静。随后,他抬起头来,开始自己的表演。

不必悲伤,不必恐惧,他对人们说道。这仅仅是单纯且毫无根据的话语,但经由神情肃穆的祭司之口,就神奇地具有了魔力。往昔,她被栽种于此,汲取这片土地的养分,成长为可靠的巨树。她以慈爱荫泽子孙,如今仅是落叶归根。她未曾离去,只是以另一种模样与我们为伴。

悼词声中,亲族的号哭逐渐平息为抽泣。他们凝视着他,从他巍然不动的姿态中获得了某种值得被深信不疑的信念,犹如一棵可以依靠的古树,庇护着悲恸的心灵。祭司的举止让这方狭小天地成为了圣所,某种庞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人们心中浮现,失去至亲的悲哀也缓缓平复。

语毕,他低头望向手中的瓦瓮,伸手打开了盖子。目睹那混杂着骨块的白色灰烬时,他呼吸一滞。他定了定神,继续仪式。

一把灰朝树根散去,她在根茎缠绕的地底,栖息于泥土之中,肥沃土地、供养亲族的树林。

其余的灰倾入泉水的下游,顺水流去。她将成为他人的水源,待有朝一日汇入海洋,游鱼带她畅游在自由的深海。抵达世界尽头之时,日光将搭成阶梯,带她离开水面,升到天上做灰白的浮云,随后再度回到陆地,化为降下的甘霖,润泽万物。

“她与你们同在”,他对众人宣布道。

属于她的树已有七十余岁,按照惯例,这棵已经生得非常茁壮的树木要被死者的至亲砍伐下来。孙女是她生前最宠爱的人,因此大家一致认为应该由孙女起头。女孩还没法操作这么危险的器具,她的父亲握着她的手,象征性地敲击了第一下,其他人跟着完成后续的工作。木匠会运走这颗树木,将其中的木材制成用品,交予亲族。

至此,仪式算是结束了。人们对祭司行礼以示感谢,随后陆续离开。仿佛悲哀也随着仪式的结束告一段落,他们逐渐接受了死者已经不在的事实,怀着终有一日必定再次相见的虔诚,重拾对生活的信心。

身为死者的至亲,女孩和母亲是最后离开的。年轻的女人对祭司深深鞠了一躬,女孩也跟着糊里糊涂地鞠了一躬。祭司目送她们离去,女孩好奇地回头张望,目光清澈,全然没有哀愁。她太年幼,还不能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

直到母女俩消失在远方,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祭司终于结束了他的表演。在他脸上,肃穆的神情变得柔和,而后柔和的神情又像一张缓缓碎裂崩落的面具,从他脸上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他真实的心情再也没被任何东西遮拦着了。

他在干什么?她曾经待他温和,护他免受冷眼,偷偷塞给他糖果。刚才,他亲手把她的骨灰送走了,彻底地远离了自己。

他知道,她会回到土地之中,成为未来的花、草、叶以及新的树苗……身为祭司,他早就把这些背得滚瓜烂熟。

可是……可是……


【2022.4.22补档】

本图是2021年的新年明信片,其实20年12月初就画好了,画太早了……

灵感来自于Nao’ymt的《落葉》,开头时还没有很被吸引,但是到下面这段开始的时候:

君の声が季節を呼ぶ | 你的声音呼唤着季节

抜け出せないまま言祝ぐ | 难以自拔地由衷祝贺

こんなにも美しい愚かさを許して | 请容许如此纯粹的愚昧

仮初めのふたりはかげろう | 微不足道的二人如同蜉蝣

さあ家に帰ろう | 走吧 回家吧

……整个人直接当场鸟肌。太美了,那种萧瑟的气息之中带着飘渺的孤独感。于是,以此为灵感画了这张图。最初的设想是“我是树梢之上的枯叶,听见你呼唤秋天,便落下来到你手心”一类的画面,但是画着画着开始融入剧情,考虑到20年初我画了一张春日祭典上跳舞的祭司(《凪》),于是把这张图设定成对应的、在秋日举行的、代表死亡的葬礼。

其中的设定与剧情都是Castalavia中会实际发生的故事,但还不够完善,以后可能吃书。仪式的设定融入了些许对《游戏的人》的理解,不过我的理解也还不到家。

明信片背面。好像还是第一次用板绘完整地勾完线,不过还是无法摆脱对高斯模糊的依赖

明信片实物。除了蓝紫色部分以外基本都挺好的,从春春那里也get到了蓝紫色很难印刷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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