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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写了一个巴什拉作品国内出版情况的日记,被几位友邻关注了,但是很久没发过这方面的内容了,于是干脆另外开一篇汇报一下近况,因为情况变得异常复杂……

先简单介绍一下我在读巴什拉之前的背景:学生时代不怎么爱读正经书,虽然曾经对政史哲都有兴趣,初高中时买了诸如《理想国》、《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君主论》一类的名著原作,又基本看不懂(初高中生能看懂才有鬼了……),完全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纠结什么问题,觉得书中内容太过脱离实际、过于“形而上”。当时的我立场比较接近所谓的“工业党”,认为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是科学技术和生产力不够发达的缘故,学科选择上也是理工科为主。不过我对艺术存在一种从小到大的喜爱,业余也挺爱画画的,所以其实一直存在一条抒发感性的渠道,作为一个工业党而言又没那么坚定。

在此背景上,前几年偶然看到某处推荐了《存在主义咖啡馆:自由、存在和杏子鸡尾酒》一书,好奇之下便去读了,当时我感到这本书真的很不错,切中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常有的那些困惑和想法:人生的目的与意义是什么?好像说到底根本没有意义啊?

对于我个人而言,由于小时候与长辈之间聊到过死亡这个话题,大人们没有给我一个合适的童话来糊弄过去,随后”死亡“成为了我童年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完蛋了,我终究会死,我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存在,没人会记得我,怎么办?好可怕,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神奇,白天去想完全不会觉得可怕,但每天晚上,我独自面对一片黑暗时,一边听外公的巨大呼噜声,一边缩在被子里,对”人终有一死“这个问题恐惧到产生尿意。

不过,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大的,像这样夜复一夜地想着,想到后来,我无师自通了两个技能:

  • 悬置思考:每当快要想到自己无法承受的问题时,便停止思考并转移注意力;
  • 制造意义:虽然我最终会死,但是当下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但只要我觉得有意义,它就可以有意义。

这终究是一个孩子面对无法解答的庞大问题给出的简易应对方法,我没有深入思考其背后的形成原因。直到前几年读了《存在主义咖啡馆》,我才猛地一拍大腿:这不就是存在主义那一套吗?!

因此,我个人觉得,存在主义是非常好的哲学入门话题,因为它解决的就是当下的问题。打开一本论述存在主义的书籍,你能看到的都是我们平常就在思考的问题,而不像我初高中时代打开的那些书一样让人困惑,因为那些书籍解决的是对应时代的问题。

虽然存在主义似乎让我摸到了一点点哲学的边缘,但我有试着读过加缪的《鼠疫》、《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终究又回到了初高中的那种“这在说啥啊我咋看不懂”的状态,便没有太大兴趣继续深入。直到前几年,当时认识的网友把巴什拉的作品推荐给我了,推荐的是讲述空气、土地、水、火四大元素的这几本,推荐理由是当时我们在试图写小说,她可能是认为这几本书可以加深我对元素的理解,从而更好地运用这些意象吧。当时我就抱着这样的目的去阅读了。

最初我是从《空间的诗学》入门的。虽然我没有完全读懂这本书,但由于它自身就是一本以近似诗歌般行云流水的语言撰写的书籍,所以即便抛开理论部分,我从文学角度获得了良好的阅读体验,也为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理解诗歌的大门。在这以前,工业党思维的我对诗歌是一窍不通的,偶尔会收获从心底打动我的一两首诗词,却对大多数诗歌并不理解,《空间的诗学》成了我的敲门砖,给我带来了全新的“用感受去体验,而非用理性去思考”的方法。

由此,我对巴什拉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趁热打铁,我下一本读了《梦想的诗学》。这本观感没有《空间的诗学》那么爽,因为有很大一部分是从法语词汇的阴阳性去论述的,对于汉语母语者不适用,所以理解起来有点困难,但最后几章还是一气呵成地给我带来了新观念,并且把我在《空间的诗学》中领悟到的“以感受替代思考”进一步阐释了。

结合当时我比较关注的mbti人格(虽说深究起来,mbti的粗糙分类和星座区别不大,但我认为其中对于“功能”的定义和分类还挺实用的)中对F(Feeling=感受)与T(Think=思考)的概念,我认为《梦想的诗学》提及的Animus和Anima是可以对应的:

  • 阳性的Animus—T—精神分析—柳叶刀般锐利的逻辑,当它过度时,就成了无休止的思考(overthink)、为真理压抑本性中的情感、存活在高度概念化和符号化的世界里;
  • 阴性的Anima—F—现象学—迷雾般朦胧的情感,只能以柔和的方式去小心翼翼地感受、沉浸其中,以逻辑去解构情感只会使得情感本身荡然无存。它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但它同时带来自信和与世界的联结。

在我本人的成长经历中,T始终是我崇尚的功能。我也一度鄙夷过F功能,最近几年才逐渐跨过了这种“妄图抛弃某一功能”的低级阶段(因为一个人总是具备了所有功能的,不可能抛弃其中任何一种,何况功能都是中性的,没有“某某功能必然优于其他功能”的说法)。巴什拉的作品则真正把开启F功能的钥匙交到我手里:不要去对情感进行思考。把情感用理性拆解掉,就仿佛是我动手拆了一个闹钟,拆完之后指着剩下的东西说“这不过是一堆部件、弹簧和螺丝钉而已”。事实的确如此。但在拆解之后,原本的那个“闹钟”的完整体也已经荡然无存了。理性对情感的解构是会真的拆了情感的,所以不能以为解构的结果等同于其原本的模样。

除此之外,《梦想的诗学》为我从小到大的一个疑问揭开了一角面纱:古代的人究竟是如何理解世界的呢?难道他们信仰神明真的仅仅是因为落后于现代人所以愚蠢吗?

答案当然是否,我不认为大多数人都是笨蛋,每一个时代的人都做出了他们时代的最好选择,可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理解他们的这种选择。学校的历史书总是只讲结果却不说推理过程,而《梦想的诗学》让我得到一种理解方法:古代的人对神明的信仰是一种对世界的梦想,他们梦想自己是世界之子,梦想神明们会关注人类。通过这种梦想,人类建立了与世界的连结,并且这种连结是非常坚实的,让人类可以自信地立足于世界,让人的生命存在“带着原罪诞生—成为善良的人—死后等待最终审判”这样的剧本,让一切都有了安排,让人的生命具有意义。

到了这里,一个对应的问题自然而然地浮现:为什么现在的人不再信仰神明了?科学又在这个过程里起了什么作用?对哲学比较了解的朋友们可能很明白我的困惑在哲学史上处于什么位置,但当时的我甚至还没明晰这个让我有点困惑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单纯地决定顺着巴什拉作品的出版顺序继续阅读,下一本应该去读《火的精神分析》的,但我不当心看差了,读成了《水与梦》。这本单纯地描述水这一元素的意象,读下来感觉平平无奇,中间一些描写还挺美的,但不会给我带来很大的撼动。不过,从这本书里我注意到了一点:在后期的《空间的诗学》与《梦想的诗学》中,如此排斥精神分析与Animus的巴什拉,在早期作品里竟然是非常推崇精神分析的?是什么让他随后转向了现象学?

说到这里,我需要先谈论一下有关艺术的话题。如果说哲学家是在对一个时代的人类精神问题寻求解决方案,那么同时代的艺术家就是精神最敏感、能够通过作品体现当代情绪与问题的人群,因此艺术与哲学的理解是相辅相成的。从读《水与梦》的时候开始(大约是2021下半年),我又开展了较为频繁的逛美术馆行动。西岸美术馆当时正和蓬皮杜美术馆合作,展出了诸多现代艺术作品,包含了毕加索、杜尚等知名艺术家的原作。在这些展览中,我获得了非常多的现代艺术知识和体验,终于不再会对抽象画作皱着眉头,心想“涂鸦在艺术家手里就成了艺术”了,而是逐渐可以理解现代艺术家们在做什么了。

顺便在这里推荐一本我觉得非常有助于理解现代艺术的书:《这是艺术吗?》(此书在本站也有书评存档)。这本书按照七个维度去评价了一系列现代艺术作品,会直白地发表类似于“虽然这件作品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它并不是很容易让人理解”、“虽然这件作品的概念很有趣,但它的拍卖价格真的值得吗?”的评价,对于没有接触过艺术的人而言,这种评价是专业人士对业余人士朴素观念的肯定和进一步解答,让人更容易接受和理解。

为什么现代艺术是一副彻头彻尾的、让人难以理解的模样?明明已经有美丽的油画、有写实又自然的艺术形式,那种古典的美非常容易理解,让人一看便觉得舒适,那为什么现代艺术却偏不遵守那种古典的美,非要去呈现如此破碎的新风格?因为这正是现代情绪的写照。现代是焦虑的、破碎的、无意义的,正如存在主义所描绘的那个我们被掷入其中的冷漠世界。那些古典的美、浑然一体的魅力,在现代已经悄然祛魅了,它们只适合存在于历史中,存在于那个人类坚信自己与世界存在坚实联系的时代,却无法描述我们当下的模样。

以具体的文艺作品来举例,比起曾今的“神明宠爱人类,虽然会惩罚人类,其实也是为了人类着想”式的信仰,克苏鲁神话那种“人在宇宙中无关紧要,神要么毫不在意人类,要么就对人类满怀恶意”的模式才更接近当代的精神。在过去的信仰里,人类曾是世界的中心,随后地心说被否定,退而求其次的日心说被否定,到了当代,人类不过是宇宙中某颗行星上的一种动物罢了,宇宙毫不在乎。

按照这种思维继续思考,那么显而易见的,在这个人类逐渐被神抛弃的过程里,起到关键作用的便是科学。科学发现了能够解释种种神秘现象的理论,加上当时的工业革命以及世界大战,使得人类动摇了,对神明的信仰站不住脚了,那个为大家准备好的人生剧本也就不成立了,一切便都显得无意义了(存在主义也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人存活下去总是需要一种不可动摇的底层信仰,当科学成为这种赖以生存的信仰时,人们看待世界的视角便也不是真正的科学家那般“我们时刻知道我们有可能是错的,而错误和未知并不值得恐惧”,而是着重于坚信科学的力量,夸大理性、思考、效率的重要性,直至视逻辑为唯一正确的理解世界的方式,相对的也就会自然而然地鄙视感性,挥舞着“理性”的大棒,以科学之名抨击自己无法接受或理解的感性了吧。

回头去看巴什拉作品原著的出版顺序,会发现他的头几本作品其实是《否的哲学:一种新的科学思想》、《新科学精神》、《科学精神的形成:对客观知识的精神分析》,随后才是对四大元素的阐述,再到最后的《梦想的诗学》。结合巴什拉本人的哲学及数学双学科毕业文凭,他可能正是一个探索科学精神与感性世界如何平衡的人,或许他也是从T出发、逐渐走向F的?

此时,我还是按照惯性,翻开了《绵延的辩证法》,试图从巴什拉早期作品中得到答案。然而,这本书突然一改先前几本的亲和,开篇起便非常硬核,充斥着我这个哲学门外汉看不懂的专有名词。事到如今,看来不去学习前置知识,我就无法读懂巴什拉了,所以我决定从哲学史开始读起。咨询了朋友Olivia之后,她给我推荐了一本《哲学概论》。她说这本简单易懂,我可不觉得啊!读着读着就突然出现了看不懂的名词,似乎更像是一本给已经有哲学基础的读者或是西方文化背景的读者梳理脉络的作品。

于是,我翻出了压箱底的《苏菲的世界》,决定用这样一本比较通俗的小说先建立一点哲学史的印象。《苏菲的世界》作为一本哲学史入门书是非常通俗易懂的,其故事框架本身也相当有趣。但如果只阅读而不记录,结果还是会忘得一干二净。年初我才读完这本书,想好了要做笔记,却一直拖到现在,我反省……

在这之后,便是三月初时,我与Olivia见面聊天。她刚刚从西岸美术馆的一场活动中出来,在那里加上了一位很喜欢的老师的微信,并咨询了老师是否有哲学方面的推荐书籍。老师很认真地回复了以下三本书(按照阅读的递进关系排列,先读前者,有兴趣再深入读后者):《非理性的人》《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西方哲学史》。这几本书甚至光是看目录就能学到很多,比如“哲学就是哲学史”。这一点可以很好地解答“为什么我读不懂很多有名的哲学原著”,因为哲学书总是在解答前人留下的未解之问,和当时时代中的大问题。如果不了解前人的解答和新的问题、不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就很可能看不懂哲学书。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比较推荐从存在主义入手,因为它是我们当代的问题,理解起来直接少了一个大难点。

于是,现在我就正在读《非理性的人》。

这就是在写了那片巴什拉国内出版情况的日记之后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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