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远山赠书!

本来只是在豆瓣阅读随便地写了一下短评,没想到会直接变成单独的书评发出来,既然如此,那干脆认真写一下好了……

会来读这本书,是因为人生中始终有一些命题,哪怕我想要把脑袋埋进日常生活、当个鸵鸟,那些命题也总是绕不开的,终会在某个时刻骤然爆发出来。最近就是一个爆发点,我始终在纠结应该要如何活下去:是顺应社会定义中的“幸福”,安安稳稳地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组成一个稳固的家庭,让家人也能从我这样的做法里获得普通的幸福;还是遵从自己生来的心与意志,背弃这一切,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读书、学习、创作,不违背心意去忍耐他人在我生命中的存在,同时从家人那里夺走获得普通幸福的可能性?

向朋友倾诉的时候,朋友便给出了这段话作为一种鼓励: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如果要作为我自己而活,就不得不打破外部的壳——这种说法与我正在烦恼的问题相似,因此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朋友便把这本电子书送给了我,于是我飞快地读完了。

开篇的“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便让我感到自己一直以来的世界观被精准剖析了。在真正开始思考之前,人总是活在一个由单纯的善恶观、伦理观和道德构建的光明世界里,一切都很容易被判断,因而一切都很简单,也没有需要烦恼的事。被现代的道德所构建的光明世界里,人人都应该向往善良、温柔、正直、诚实,一切都被明确的秩序、科学的方法所安排好。与之相反的世界,则被称为黑暗世界。

但是,没有任何一套系统是可以完美地容纳下世间万物的,只要足够细心,所有人都可以从任何一个角落发现这套体系无法容纳的矛盾。

在《德米安》一书中,家境良好的辛克莱最初就生活在那个被道德和世俗观念束缚的光明世界里。而混混克罗默则是黑暗世界的化身:他肮脏、粗鲁、邪恶,憎恶出身良好的辛克莱,并且以谎言为把柄利用着他。但是,混混克罗默的存在,恰恰印证了这一点:光明世界是被构建起来的世界,只存在于以一定资源构建起来的地区;黑暗世界则是盘踞在资源匮乏区域里——秩序没能在那里被构建起来——世界本来的面目。克罗默所在的世界,才是更为原始的、贴近自然的世界。

“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是被构建出来的一对双生子。尽管黑暗世界是更加原本的世界,但直接从光明世界里堕落下来的辛克莱还太过单纯,无力应对面前的一切,只能被克罗默把控。

这时,德米安登场了,他正是那个介于辛克莱与克罗默之间的半白半黑之人。他出身于光明世界,与辛克莱相同,但他通过某种方式或经历掌握了黑暗世界的手段。尽管他凝视过深渊,却依然保持着善良的心,他把黑暗世界的手段驯化为自己的工具,使用那些工具达成自己的目的。

辛克莱或许应该感谢克罗默,如果没有克罗默让他见识过黑暗世界的模样,完全属于光明世界的他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无法理解德米安,也就不会有后续的一系列故事。

德米安这个角色实在是太过梦幻:在故事需要的地方近乎全知全能,喜欢并且主动地接近主角,仿佛一种天降的神性指引,令人不禁怀疑他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角色,还是主角辛克莱幻想出来的某种超我意识?无论如何,尽管德米安具有部分神性,但他本质依然是富含人性的:

“好了好了,”德米安微笑道,“快回家吧!问题会解决的。不过打死他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方式。你的朋友克罗默不适合你。”

其中,“打死他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暴露出了德米安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主观恶意,也是他掌握了黑暗世界部分规则的表现。但他并没有像克罗默那样,运用自己的所知去伤害辛克莱,而是帮助辛克莱解决了问题。在那之后,辛克莱开始试着去接触德米安,但显然还没有那么快能理解:

然而我的心情依然有些异样!每有此感,我便意识到,自己独独遗忘了德米安一人。我本应向他忏悔!无须粉饰,无须动情,却对我更有裨益。他将我的根须种回了往日的乐园,我洗心回归,得到宽恕。然而德米安却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槛外之人,同时也是一个引诱者——却和克罗默有所不同,他也将我和那第二世界,邪魔外道的世界,绑在了一起,然而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和那个世界有任何瓜葛。我不能也不愿跟随他背弃亚伯,转而崇拜该隐——既然我已重获了亚伯的身份。

这或许是光明世界里的人在面对半黑半白之人时最正常不过的反应了吧。在光明世界里,一旦沾染了一星半点的黑暗,便罪不可赦(正如辛克莱最初以上帝之名起誓撒谎后的反应一样)。但是,德米安的可怖之处不止于此。身为半黑半白之人,德米安并不是站在一个“身居光明世界,只向黑暗世界舀取一瓢”的立场上的,这种做法依然承认了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的边界。德米安能够做到半黑半白,是因为他跨越了边界,对他而言没有边界的存在。书中时常有类似的描写:

我不禁久久打量他,虽然当时只是模糊的感觉,我还是看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望着德米安的脸,我不仅知道那不是男孩而是男人的脸,我还看到了更多,我惘然觉得,那似乎也不是男人的脸。那脸上仿佛有女性的内容,尤其在某一瞬,我发现,那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儿童,既无沧桑也无稚子之态,仿佛已有千年之久,是永恒的,打着其他时代的烙印。动物们或许有这种面容,甚至树木星辰——我懵懵懂懂,当时的感受也不像成年后描述的这样清晰,但那股感觉是类似的。或许他长得很美,我可能喜欢他,也可能讨厌他,很难说清。我只觉得,他和我们不同,他像一种动物,或一个幽灵,或一幅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他是不同的,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

德米安跨越了社会给男女搭建的边界,跨越了年龄的边界,甚至跨越了人类与其他生物的边界,以至于生活在光明世界的辛克莱无法定义他。

在未明子的《【十分钟哲学】为什么学哲学?》中,他给出了一个很好的比喻:在人没有学习哲学以前,脑袋里就通过周围环境和教育被灌输了许多理念,就仿佛是一部合约手机一般,被预装了很多app,那些app可以让这部手机正常运行,但同时它总是会弹出各种各样的广告,有一些冗余功能,却不提供卸载按键。这些预装app通常是来自于当代社会的观念被构建出来的,可以被称为“ideology”。而学习哲学,就是一个“获得开发者权限”的过程,它让你获得能够把预装app卸载的能力,同时也可以让人构建更加便捷的绿色版本app。

无论是光明世界还是黑暗世界,都是同样被预装了app的思维。德米安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世界,他是摆脱了这个逻辑、搭建自己的体系的人,仿佛一位尼采所提出的“超人”。

随后,德米安展开了对辛克莱的诱导。如开篇所说,人们一开始总是生活在光明世界或黑暗世界里,但任何一个足够细心的人都会注意到这套理论无法兜住的情况。如果对另一边的世界进行一昧的否定、重新维护自己回到原本世界里去,那么一切就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如果能以此为契机,真正地开始思考两个世界的边界,那么就有可能成为能够抛弃边界的人,也就是获得了该隐之印记的人、德米安的伙伴。得到了该隐印记的半黑半白之人,在光明世界里已经不是纯净的人,在黑暗世界里亦无法融入,从今往后,要么扼杀自己的觉悟、重新回到两个边界之中,要么注定只能踏上一条与周围抗争的道路,而这种抗争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找到自我、维持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会走上这条道路,本身就是自我做出的选择。如果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这个自我,也就不会注意到矛盾的存在,注意到之后也不会去深入思考、挖掘其背后的含义,更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恰恰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拥有了如此的自我,所以也注定了不得不走上这条维持自我存在的道路。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个性的人总是有些偏激,因为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必须在最底层的逻辑上无条件地相信着某种信念,来掩盖自己想要回到边界里、过上安稳日子的渴望。德米安也有透出这种举止:

他似乎在看马头,目光中依然透着那丝深沉、镇静、近乎偏激但又冰冷逼人的专注。

独自踏上与周遭抗争的道路是一条孤独且痛苦的路,可是,扼杀自己的觉悟则更为痛苦。如果打从一开始便无知无觉倒也罢了,一旦获得过觉悟,却又因无法贯彻觉悟而扼杀自我,恐怕终身都会对自己的无能刻骨铭心,也会时常后悔为何当初不选择贯彻觉悟吧。然而,走上抗争道路也并不简单。这两条路,不过是在选择一条稍微不那么痛苦一些的道路罢了。

本来我以为会有更多的对独自上路的讨论,但是从这里开始,小说忽然一转开始讨论宗教,总让我感到像是写给另一些“原本就接受了宗教教育的读者”看的,为了说服他们,就必须从宗教出发;也不能一步跨越得太多,否则读者是不会接受的。因此,只能落入宗教的话语体系里,即便想说消除边界,也只能说“要既信神,又信魔”,而不是干脆地抛弃神明的存在。

其中对于爱情的探讨也相当有趣。“爱情是每个人都渴望的”并不是一条普世公理,而是现代被构建的一条规则。空虚的人会迫切地渴望一座神像,那座神像代表了自己心目中的至高,若是能找到神像、将自己的热烈情感寄托于其中,人便获得了极大的能量,也不会再感到孤独。我始终对爱情持有这样的观念,但在这个充满了爱情神话的世界中,这种观念难免让人动摇,会不会是自己想错了。多亏了《德米安》这样清楚地分享了自己观点的作品存在,我才能从他人口中确认我的想法。

读到最后,其实小说也没有给出最终的解答。这并不是一篇告诉你该如何走出困境的书,只是通过沉思和自我问答得出释然,最后以德米安的一个吻、用人类最深层的爱欲与死亡所带来的感性冲动冲破了枷锁,给困苦中的人以力量。困境依然存在,但这次你获得了继续思考如何破局的动力。尽管辛克莱与德米安的离别显得有些伤感,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情节,因为哪怕是同样走在维护自我这条道路上的人,其中的每个人还是太过独一无二了,没有任何两个人拥有相同的自我,所以每个人的道路也是独一无二的、通向仅属于他的终点。这条路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你一起走到底。We will be alone for sure until the end of our time.

这场分别也让我联想到《银河铁道之夜》,同样都是童话般梦幻的手笔,在飘渺而美丽的字里行间则隐藏着理想主义者对现实的抗争。而且,这些作品的存在本身也已经是一个来自他人的证明:哪怕我们的目的地不同、终究要独自走完属于自己的路,但与我一样独自走在路上的人有很多,我们都是离群的、踏上孤独道路的旅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可以互相理解并为此感到宽慰的。在记住了这一点之后,我会继续寻找属于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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